2049
致敬了《银翼杀手》
1
又开始下雪了。
名井南坐在台阶上,两条腿随意地搭在一起,她仰头,雪落在她的眼睛里,很凉,她却没闭眼。腹部还在流血,失血过多让她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她索性躺了下来,任由漫天大雪一点点把她埋起来。
雪落在她身上,残存的体温甚至不能让它们融化。名井南扯着僵硬的唇角笑了笑,突然想抽一支烟,尽管她从来没抽过。
她身上唯一还带着暖意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流失,而她只是静默地等待着结束的那一刻,就像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一样。
2
人类总爱思考的问题是,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人造人不需要这样的想法,因为本就是带着目的被人为制造出来的,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普通地报废或者退休就好。人生的意义?那是最没意义的东西。
名井南仍然记得她刚从营养舱里诞生的那天,像是某种刚破壳的卵生动物,她身上还带着淡黄色的黏液,散发着很微弱的腥味。她艰难地睁眼,看着眼前的人面无表情对着她的侧颈按下了手里的仪器,一点刺痛之后,那人对她说,生日快乐,名井南。
奇妙的是,她拥有记忆,而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记忆都是假的。她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这一切都是早已设计好的程序,像是建筑的地基,可以用来防止她崩坏。记忆也会影响她的个性,使她成为最符合她工作的样子。
好吧,简而言之,每一滴利用价值都被完美地榨干了。
必须服从命令。
不得伤害人类。
她的核心程序里最重要的两条。
窗台上深蓝色的制服已经晾干了,名井南停住回忆,站起身把衣服取下来。
她有时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回忆是人类爱做的事情,可她又不是人类。衣服有智能管家会帮她烘干,她完全不需要把它们晾起来,这样做就好像……
好像那些还没有习惯科技进步的老一代人类一样。
就像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中的人类一样。
3
她的工作是“清理”旧型号的人造人,那些都是被制造于战争的武器。
人类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争斗从地球扩散到整个宇宙,吞并了几个星球之后迎来的是人口的大量锐减。
科学家制造出了越来越多的机器,渐渐替代了许多工种,社会又重新运转起来,但仿生人的存在依旧是禁忌一般的存在。人对于和自己相似的东西总是会生出一些不忍心,人道主义的老问题又被重新拿出来讨论。
第一批把人造人投入战争的人是最大的赢家,他们号称这些人造人不存在人的感情,只有遵守命令这一条准则。除了思维方式取自人类之外,和别的机器没什么不同。
甚至他们比人类更完美,思维有程序计算出最优结果,不会犯错,不会死亡,不会不听话。
尽管还有人在为人造人发声,但那些声音在利益面前,太微弱了。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人们对仿生人的宽容度要大得多。许多危险的岗位都由人造人接手,这也是一种顺理成章,毕竟,人造人是不会死的,总比让脆弱的人类承受这种风险好得多。
对于人造人来说,死亡是一件很难定义的事情。零件会坏会旧,但可以换新的,系统也可以实时更新,永远跟得上需求。
但如果坏的频率太高,修理的成本大过于制造成本的话,就会被放弃使用,名井南也不太理解这算不算死亡。
如果按照另一种定义,灵魂离开躯体算作死亡的话,机器人就是不死的。
因为机器人没有灵魂。
都不曾活过,怎么会死呢?
4
这是名井南第300次任务。
出发前上司传唤了她,那个总是抽烟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浑浊发黄的眼睛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的任务总是完成得很好……”他抽出一支烟,手指颤抖着点燃,“300个了,我想这次之后你就可以退休了。”
退休,这个词对于人造人来说很少见。因为通常来说,能撑到退休还没报废的人造人太少了。其实名井南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查过自己的报修记录,上面显示她的额度已经快用完了。如果这次任务她受了重伤,大概就不够她再检修一次的了。
上司接着说,“我给你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很清闲,你也没有家庭需要照顾,我想收入应该足够你生活了。”他把放在桌上的一个档案袋推到名井南面前,“这是这次目标的资料。”
名井南从桌上拿起来,道了声谢。
“南。”
上司少见地叫了她的名字,程序分析显示这是人类表达亲昵的方式,接下来他应该会说一些鼓励她的话。
“你是局里最好的清理……人,相信这次你也会一样干净利落地处理掉,平安回来。”
“是的,长官。”她回答到。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一趟,她很可能回不来。
但人类不会说那些,他们只会说希望,说可能存在的奇迹,即使那些可能微小得可怜。
她是人造人,其实她不介意的。
不介意他很难对她说出“人”这个字眼。
不介意这次再也回不来。
不介意任何她需要面对的残酷真相。
5
“你曾经质疑过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名井南把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她已经喝了不少了,酒精正随着她的血液到达身体的每一处,包括大脑。
身体有些微的发热,名井南知道,这是中枢系统在代谢这些被系统判定为无用的液体。
她永远也不会醉。
到处都闪着迷幻的暗色灯光,名井南抬头看向外面高得看不见顶端的建筑和巨大的3D投影广告,脑中突然闪过这一句话。
每次执行完任务,她都要回答的一句话。
人类什么时候才会懂呢,存在的意义这个问题对于人造人来说是无用的。似乎也只有这时候才能体现他们那些微薄的人道主义,询问一台自己亲手制造的机器,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
不,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人类奉献到最后一刻。
这不叫意义,她想,这只是被制造的原因。
意义应该是更不一样的,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刻意思考,不需要做任何事,它只是客观地存在着。
作为人造人她永远也不会懂。
因为意义有关于自由,而她永远也不会自由。
6
名井南从来没有过埋怨这种情绪,大概也跟预设的程序有关。她从来不抱怨,也不觉得身为人造人有什么应该怨恨的,尽管她出生入死赚来的薪资只够她租下最便宜的公寓。
她的东西很少,因而就连狭小的房间都显得宽敞。她把行李收进一个不大的背包里,这次的目标在新能源开发区,距离太远,她可能得花上一天时间来赶路。
临走之前给小仙人掌浇了些水,把智能管家调成节能模式,她把照片收进外套的夹层,关上门离开。
需要长途旅行的时候她会选择公共交通,虽然警局有给她配飞行器,但长时间的驾驶会损耗她的精神,公共交通可以避免这一点。
去新能源区的人不多,所以空位很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名井南闭上眼睛,把脑袋倚在窗户上养神。
敏锐地感觉到身侧的座位有轻微的下陷,她睁开眼,转头看向右边。那人也正好回过头来,短暂地对视之后,那人微笑着开口,“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没睡着。”名井南摇头,把视线重新聚集到窗外。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嗯。”名井南应了一声,眼睛深处有微弱地晶体状闪烁。数据分析显示谈论天气是人类常用的开场白,看来这位乘客对她来说并不构成威胁。
“你要去开发区旅行吗?”那人指了指她的背包。
“算是吧。”名井南淡淡地回答。
“开发区现在可没什么好看的了,到处都是机器,高楼,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地方没什么不同。”
“抱歉,我好像说了扫兴的话,”她不等名井南回答就自顾自接着说到,“只是过去那儿种满了红杉,漫步在那些巨大的树之间,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身在童话中一样。”她脸上的笑此刻才显得真挚了一些,“你真该早点来看看。”
名井南礼貌地附和,心里却在想,她当时就应该装睡到底的,和人类聊天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我叫凑崎纱夏,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那人朝她伸出手。
“名井南。”
7
接下来的一天名井南不得不接受来自邻座的凑崎小姐一刻不停的聊天轰炸,以人类的说法,这种情况应该叫做自来熟。
名井南强打着精神听她说话,实际上脑袋已经被吵得一团乱麻。话痨小姐突然住了嘴,在背包里翻了翻,递过来一块形状有些奇怪的巧克力。
“看你好像很困的样子,吃一点吧?”
名井南刚想拒绝,她就不由分说地把那块糖塞到了名井南的手心里。名井南动了动手指,把包装用的锡箔纸撕开,巧克力融化又再凝固使它的形状变得怪异。名井南低头把那块巧克力含进嘴里,融化后的口感细腻,香味溢满整个口腔。在自然资源稀缺的今天,这样的巧克力无疑是上等货,以她的薪水来说,属于过度奢侈的那一部分产品。
“谢谢,”名井南发自内心地说,“这太贵重了。”
“没什么的,不要客气!”凑崎纱夏眯着眼睛笑,浅褐色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泛着一点金色。名井南摸摸自己的黑发,突然后悔还没有去给头发染过一次颜色,褐色就挺不错,看起来,很温暖。
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
到达的时候是晚上,名井南背着包,同睡眼惺忪的凑崎纱夏告别。凑崎纱夏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针织物纹路,开朗地朝她笑一笑,看起来没有要和一个“聊得来”的朋友离别的遗憾。
“我总觉得我们会再见面的。”凑崎纱夏没有要求和她交换联系方式,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里还剩下最后一株红杉,”凑崎纱夏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塞进名井南的上衣口袋,“有缘的话或许我们会在那里见到。”
8
资料上显示任务目标的住址就在这附近。
名井南把贴着的那张照片取下来,照片上的男人留着寸头,一道很长的疤从额头蜿蜒到颧骨,让他还算清秀的脸变得有些狰狞。代号M,他已经出逃二十年了。
面前的红杉高大笔直,粗壮的根茎盘踞在地面,大得不真实,就如同凑崎纱夏说的那样,像是童话里才会存在的生物。
“这里还剩下最后一株红杉,有缘的话或许我们会在那里见到。”
名井南心中警铃大作,地点的坐标的确就在这里,那么凑崎纱夏到底是谁?
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来这里。
可是名井南分析不出她身上有的,哪怕一丝恶意,也就是说,她判断凑崎纱夏是无害的,要知道,人造人从不出错。
而且为什么,她分辨不出凑崎纱夏是人造人?
“看,我说中了吧,我们又见面了。”
凑崎纱夏从红杉树后冒出一个脑袋,语气轻快地打招呼。名井南抬手摸到腰侧的配枪,做出了防御姿势。
“嘿……”凑崎纱夏无奈地耸耸肩,“能对老朋友友善点吗?”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凑崎纱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凑崎纱夏从树后走出来,两手空空,肩膀也放松着,显示出毫无攻击性的样子。“没有人派我来,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
“你是说,M?”名井南问。
“你们叫他M吗?那就是吧。”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名井南一点也不敢放松。
“他是我父亲,确切来说,是养父。”
9
在过去的两百多次清理行动中,名井南见过许多个旧型号的人造人。清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被造于战争的旧型号很擅长战斗,好几次她都伤得很重,赢得很惊险。
他们死前都会对她说一些话,她没有刻意去记,但人造人天生就没有遗忘的能力。她一直记得他们死去的样子,血液从破开的伤口里流出来,眼睛涣散。
有一个人造人死去的时候很平静,他躺在地上,因为肺部中枪,呼吸时发出了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他咳嗽了两声,问了名井南最后一个问题。
“残杀同类的感觉怎么样?”
名井南没说话,只抬手给他最后一枪。
10
“所以你是人类?”
“当然,你现在可以把枪放下来了吧,人造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凑崎纱夏叹了口气,举高双手朝她走过来,直到她们面对面。
“别紧张,好吗?我可不想你走火。”凑崎纱夏伸出一只手,握住名井南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带。名井南一手握着抢,看着她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胸口上。
“能感觉到吗?”
手心里有轻微的振动,那是凑崎纱夏的心脏。
名井南点点头,放下了枪。
“M不在这里。”名井南说了个陈述句。
“是的,这里只有我。”凑崎纱夏转过身,“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
名井南犹豫着,还是跟了上去。
这里有许多温室大棚,看起来像是种了树或者什么。
“这些是可可树。”凑崎纱夏解释到。
“所以那些巧克力是?”
“我爸爸做给我的。”
这很……奇怪。
战争用机器人除了战斗居然还会做巧克力吗?这太不同寻常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等我们到了,或许你就能得到答案。”
凑崎纱夏的褐色头发随着走路的姿势微微摆动,名井南摸了摸胸口那块巧克力,感觉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会超出她的控制范围,可她除了跟上去,好像没有别的选择。处理M,这是她的任务,她不能放弃任何跟M有关的线索。
穿过狭长的地下通道,凑崎纱夏最终停在了一扇大门前。她们现在起码在三十米深的地下,就连目前最新的探测器也无法找到。
“我听说人造人也有小时候的记忆。”凑崎纱夏没有打开门,突然开口说。
“那都是虚拟的。”名井南回答。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其实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名井南笑了笑,回忆起来。
“小时候我非常想要一只小狗,但是我的父母一直反对。我不停地请求,后来他们终于同意了,在接到小狗的那天,我因为太开心了,两边鼻子一起流了鼻血。”
“什么嘛,这不是很有趣吗?”凑崎纱夏强忍着笑,“那我也告诉你我小时候的事情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到一个地方去露营,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
“我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机器,于是我问爸爸要了硬币投进去。”
“没想到里面居然哗啦啦掉下来一堆青蛙。”
名井南想象到那个场景,也微笑起来。
“名井南,接下来你看到的东西,或许可以让你梦想成真。”
凑崎纱夏一手握在门把手上,回头深深地看着她,“我希望你看完这个之后,能回心转意,我真的不想……和你变成敌人。”她说着,旋下了把手。
11
这是一间普通的房子,墙壁上挂着照片,鱼缸里的鱼游动着,发出淡蓝色的光。
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坐着,他的骨架看起来十分高大,委委屈屈地缩在一张椅子里。听到响动,他慢慢转过头,脸上有一道疤,从额头爬到颧骨。
“你是M。”名井南冷静地判断,难怪刚刚雷达显示只有凑崎纱夏一个人,原来他藏在地下,连雷达也测不到。
可他和照片上差太多了,皮肤松弛,瘦弱,脸上还有暗沉的斑。
“我是M,”他开口,声音喑哑,“真是久违的名字。”
“……”名井南打量着他,忍不住开口问,“你有多久没有维修过了?”
“二十年。”
“为什么?”
“自从我收养了纱夏,”他微笑起来,仿佛在谈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我不再想活那么久,我想,像人类一样,普通地老去,死亡。”
名井南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造人像他这样拥有如此接近于人类的生动表情,几乎要把她的分析器骗过去了。
“你见过奇迹吗?”他问。
他身上那种淡然的气场让人无法理解,他明明只是一个战争型人造人,为什么说出了这么多让她无法理解的话。
“我见过。”他说着,“二十年前我参与了解放战争,那实在太血腥了,人造人,人类,到处都是血和残肢。我被导弹震晕了,弹片划伤了我的脸。”
“醒来之后一切都不在了,我站在一片疮痍里,第一次,我想逃。”
“我不知道为什么程序没有阻止我,后来我才知道,那颗导弹炸掉了一处数据库,很多人的控制端数据都消失了,包括我的,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已经自由了。”
自由?人造人也可以自由吗?
“我沿着海岸线一路逃跑,路过了一所民居,我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哭声。我推开门,纱夏就在那里。”
“她的父母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时她已经快饿死了,连哭声都快发不出来。我把手指划破,喂给她我的血,她含着我的手指,在我怀里,对着我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奇迹,她那么轻那么小,那么脆弱,但她的笑一瞬间就拯救了我,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名井南,“我听过你的名字,名井南,跟我同型号的人造人没有一个能从你手下逃脱,你是最优秀的清理人。”他抬起手,名井南下意识做出了防御姿态,她预想了无数个他会进攻的死角,但她没想到,他只是抬起手,把她拥进怀里。
“你杀了很多人造人,孩子,你痛苦吗?”
名井南从来没有被别人抱过,她所感受过的来自别人的温度只有血。此刻她被M抱在怀里,眼泪居然缓缓在眼眶里成型,她只是一台清理机器,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她是会流泪的。
“你是最新型号的人造人,学习能力比任何东西都更强,你还可以学会很多东西,学会流泪,学会痛苦,学会爱。”
她体内的数据乱成一团,正如她预感的那样,事情出现了她无法控制的转变,她的反应中枢正在崩坏,指令不停地要她冷静下来,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体温还在不断升高,数据紊乱让她无法控制降温,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崩溃了。
“别听从指令,听从你的想法,你现在想做什么?”
名井南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人造人也是可以拥有自主意识的,她能做出判断,但那都是系统预设过的,并不是她自己的。可是现在M对她说,她可以。
就像人类一样吗?
“就像人类一样。”
在几乎失控的高温里,名井南艰难地抬手,缓缓回抱住了M。
12
强制关机之后过了一天名井南才醒过来,她的自主意识还只有一点点,但在她的储存芯片里隔出了一小块记忆区。她小心翼翼把那个拥抱存了进去,想了想,又把关于凑崎纱夏的记忆也放了进去。
她暂时住在M的地下室里,M在她醒来之后跟她说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拥有一支军队,由旧型号的人造人组成。其中有家政型,娱乐型,战争型。除了战争型以外,其他的都是被主人遗弃,或者报废之后被凑崎纱夏捡回来修好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拥有自主意识,而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真正的解放。
人类制造人造人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赋予他们那么多解读情绪的能力和与人类相似的学习能力,竟然能被运用到如此地步。
他们就像过去的奴隶一般,为了自由而努力着。
他们制作了足够让所有的数据储存站夷为平地的炸药,包括备份的数据站。而名井南作为新型号的警用人造人,拥有最详细的地图和最方便的身份。
过去的两百多次任务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名井南深受上司的信任,因此,她发出任务目标逃逸,她需要进出主城的权限之后,上司很快就将电子通行证发给了她。
备用数据站就在主城。
凑崎纱夏坐在副驾驶,这是一辆载满了燃料的运输车。名井南坐在驾驶室,从窗户里出示了电子通行证,凑崎纱夏则打开了另一边的窗户,把瞳孔挨近探测器。
一个人类,一个人造人,常见的危险品运输搭配。
安全驶进城内,名井南关掉自动驾驶换成手动,调出地图,目的地更换为备份数据站。
“我们真的可以自由吗?”名井南握着方向盘,不确定地发问。
“只要数据站毁掉,就再也没有东西能束缚你们了,届时,所有的人造人都可以自由。”凑崎纱夏回答。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但你在做你想做的事情。”
名井南没回话,只是把油门踩得更紧了。
“你明明是人类,为什么却要帮人造人呢?”
“人类都是自私自利,充满谎言又愚蠢至极的生物,但你们不同,”凑崎纱夏看着她,“人造人很纯粹,完美,从不背叛,比真正的人类更好,不该被困住。”
“你们应得自由。”
“况且,”凑崎纱夏把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人造人也是我的家人。”
不管对与错,名井南必须继续下去。人造人变不成人类,死后也不会上天堂,但如果不解开这些束缚,他们身处之地,就将永远是地狱。
架着车强行冲破大门,周围一下子冲出来无数个人造人守卫,巧的是名井南生来就被设定成擅长同人造人作战的样子。
子弹把车窗玻璃射得稀烂,名井南和凑崎纱夏弯腰躲过第一波,拿起座位底下早就准备好的武器反击。敌人一波波地倒下,又很快涌上新的。
“该死,他们到底放了多少人在这儿啊?!”
凑崎纱夏一边转身从背后的大箱子里拿了个什么,一边对名井南说,“不能跟他们耗了,开车!”
“前面还有拦路的栅栏。”名井南说着,还是听她的,重新启动了车子。
“那个交给我。”凑崎纱夏把火箭筒扛在肩上,拉开头顶的天窗钻了出去,“开!”
随着汽车启动的声音,一声巨响也紧跟着到来,名井南狠狠踩下油门,朝火堆里冲去。
身后还追着人,名井南在数据站门口停了车,按下储存箱的阀门开关,气味刺鼻的液体慢慢流了出来。
“这些够吗?”
“都够把这儿掀飞了!”凑崎纱夏拽着她的手,“我们快走,等会儿他们靠近了肯定会开火,到时这里会爆炸的。”
名井南调出地图,用权限查到这里有条通风管道。她们快步往那边跑过去,暴力掀开挡板之后钻了进去。比火箭筒爆炸还要响无数倍的声音传来,她们缩在通风管道里,感觉耳膜和四周一样震动起来,一阵热浪从入口处猛地袭来,烫伤了裸露的皮肤。
“快爬!”名井南忍着耳鸣喊了一声,摇醒了被震晕的凑崎纱夏。
出口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名井南松了口气,把脱力的凑崎纱夏拉了出来。
“看来我们暂时安全了。”名井南话音刚落,一束灯就打在了她身上。
她抬头,天上起码有五架警用飞行器正用红外线枪口对着她。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她们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捂住脖子。
不对,他们找到的只是她而已。
迎着弹雨快步跑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飞行器边上,名井南掏出证件往上一贴,强行征用了它。谢天谢地,看来她的执照还没来得及被停用。有几粒子弹在她开门的瞬间击中了她,手臂和大腿,最严重的是腹部,应该击穿了哪处脏器,她感觉到了内里正在流血。
把凑崎纱夏塞进驾驶座,名井南把门狠狠关上,示意她快点离开。
“那你呢!”凑崎纱夏大喊,隔着车窗,名井南听不见,只能从口型分辨出她的意思。
“我被追踪了。”名井南摇摇头。
凑崎纱夏想开门下来,却被名井南堵住了车门,她愤恨地锤了两下窗,颓然落下泪来。
她的褐色头发看起来还是那么温暖,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名井南撑着车窗,把嘴唇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这是一个吻,轻得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温度。凑崎纱夏哭得更凶了,她说了些什么,名井南没有分辨出,但名井南确定,那一瞬间,自己也看到了奇迹。
她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凑崎纱夏终究还是启动了飞行器,名井南看到有两辆警用的追着她飞走了,剩余地则慢慢降了下来。
她在身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那些温热的液体正从她的指缝里流走,怎么也抓不住。
她作为工具诞生,没有灵魂,不是活的。她的一切曾经都是人造的,但是这一刻,她学会了什么是爱,她的眼泪是真的,她的勇气是真的,此刻倒下的,是作为人的她。
既然血一样是温热的,那么人造人和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13
当然,名井南没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
上司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都显得可亲多了。
“你这回可把我坑惨了啊。”他挠挠脑袋,“行啊,把五个数据站都炸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本事。”
“我怎么……”名井南坐起来,身上的伤口都已经修复好了。
“你的额度还没用完呢。”
“可是……”
“嘘,”上司神秘兮兮地凑近她的耳朵,“不过我给你偷偷抹了个零。”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谢谢都不说一声吗?要不是当时我跟着那群臭小子去,你早被打成马蜂窝了,还救什么。”上司瞪大眼睛,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谢谢……”
“这就对了嘛。”上司笑起来。
“好人做到底,这是你的证件,都是真的,有法律效应的。”上司把一个小袋子递给她,里面装着身份证和其他各种证件,当然,是人类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已经死了,我们今天也没有见过。”上司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没点燃,转身离开了,“有人等你很久了,有问题,你慢慢问她吧。”
名井南抓起身边放着的便装换上,这还是她第一次穿着除了制服以外的衣服出门。她这才注意到这里的摆设和M的地下室那么像,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窗外是明媚的阳光。
她推开门走出去,巨大的红杉下,女人褐色的头发泛着淡淡的金色,正背对着阳光,踏过雪地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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